寒门宰相 - 四百九十七章 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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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京城外没有闲地。
    这是众所周知的,章越未罢官前曾亲自去了南堤一趟,除了打听到官家那位逝去的姨母家中也在南堤这置办了上千亩田地外,还见遍地都是庄田。这里的地早就被权贵富豪之家买下来了,然后雇佣了大量的庄客耕种。
    农耕经济始终讲究个自给自足。
    普通老百姓家里也是吃的用的都是自家地里所出,而汴京城中的上等富贵人家也是如此,讲究的都是吃自己家地种的粮食, 以及自家桑农出的蚕丝所制的绫罗绸缎。
    若是去市面上买粮食或成衣那就落了下层,有可能被视作暴发户或刚刚脱贫作官的寒门子弟。
    总而言之,这是一条区分new money和old money的分界线。
    对于吴家而言,自也是old money的范畴。
    章家平日吃穿也是有十七娘的田庄供给。
    汴京城西郊浚仪县的岳台,在唐玄宗时被认为是天下之中,而十七娘的妆奁田便是买在浚仪县里。
    章越一家抵至一出山岗向下俯瞰时, 一看整是一个好大的大庄院。
    但见庄院四周都围着莫约两人高的土墙,四角都有望楼,庄院外种着好几百株的杨柳树。
    庄子背靠山,不远之处便是官道,一旁还有溪水环绕。
    庄院内外负佣庄客莫约有上百人之多,不少庄客在山坡旁放牛赶羊,溪水边是鸭鹅成群,庄子里的打麦场里庄客们正忙着晒麦。
    章越见此一幕不由对十七娘笑道:“娘子家里还有这么好的去处,早知道便不作这官了。”
    十七娘揉着儿子笑道:“诶,官人说错话了,不是娘子家里,是咱们家中。”
    章越笑了笑感叹自己也是终于过起了乡村田园生活。
    到了地头,十七娘差了人进去禀告, 离庄子半里路时,庄头带着几名庄客上来迎接。
    章越知道十七娘每年都要巡视自家的庄田铺子, 按她的话来说,不可对下面的管事过度猜疑, 但也不可放权不作监督,否则再良善之人也要生出异心来。
    章越听了深以为然,大至一个朝堂,小至一个家庭, 事情很多都是相通的。
    这庄院的庄头姓贺,五十有许的人,左右跟着他两个儿子,看得出他们刚从地里干活身上都淌着汗,见此一幕章越对三人很有好感。
    以外年节时贺庄头也带着账册地里的特产来拜访过章越十七娘,故而也不是第一次见面。
    进了庄子,自有茶食奉上,章越与贺庄头寻了一遍庄子,但见庄子后有山溪前有杨柳,处处都是井井有条的样子顿时欣然。
    章越对贺庄头道:“庄子有什么清净地方?”
    “清净地方?”贺庄头一脸迷茫。
    章越道:“可供我安心读书的地方。”
    贺庄头恍然道:“老爷是要读书啊,这庄子倒是有几间屋舍打扫下便可,不过庄里人来人往怕是有些吵杂,若是要有個清净的地方,山后倒是有一座寺庙,只是有些路程。”
    章越点点头道:“不远就行。”
    当夜庄客杀了一头羊还有几只鸡鸭给章越接风洗尘,于是一家人便在庄子安顿下来。
    歇了一夜,章越便让贺庄头去寺庙一趟。
    这寺庙名为西山寺,听闻当年李淳风在岳台测定山岳时,也曾歇住在此
    。
    章越就与贺庄头, 唐九一并上山。
    此山并不高, 但范围却颇广,有不少树荫可供遮阴,远非汴京市郊都是光秃秃一片景象,仅有的树木几乎都让人当作柴火给砍了。
    此地人迹罕至,其中还有不少野物出没。
    走了莫约五里山路,章越抵至西山寺。
    他算了算路程离庄子确实有些远,不过每日往返走十里山路,既可欣赏风景也可强身健体,只是不知有无匪盗猛兽之类的出没。
    西山寺是座小寺,平日也没什么香火供奉,寺里住在三位老和尚,每日轮流往山下的山泉处挑水来喝。
    章越给了一吊的香火钱,说自己不过是一名落榜举子,提出在此借僧房居住供平日读书之用。
    老和尚们与贺庄头相熟,又看章越面善,本要答允了,却给年纪最大的老和尚阻止了。
    这年纪最大的老和尚问章越:“你说你是读书人,我需考一考你。”
    章越道:“大师请说!”
    老和尚道:“施主既是读书人,那么可知天下什么最大?”
    章越笑了笑,看到寺外正有一株柰子树,于是道:“柰子最大?”
    这老和尚不由一愣,另一个老和尚言道:“师兄,去年有位施主也是读书人,他来此说得是天下道理最大。”
    方才发问的老和尚点点头道:“没错,这位施主错了。”
    章越笑道:“哪里有错,道理在于人心,人心在于怀,柰子博而广怀,故而柰子最大。”
    章越此言一出,三位老和尚都是拜服不已。
    第三位老和尚言道:“施主这番道理说得好,果真是有本事,看来假以时日定是可以考上进士的。”
    一旁贺庄头不由好笑,章越看了贺庄头一眼,向老和尚言道:“为何这么说,我考不考上进士有此有什么相干?”
    三人皆有些不好意思,之前发问的老和尚道:“惭愧,惭愧,若是施主考上了进士,我等在宣扬施主在此读书之事,以后来寺的读书人就多,那么香火钱也就多了。”
    听了此话,章越与贺庄头都是大笑。
    章越拱手道:“既是如此,那我可要好好苦读,不辜负三位大师的期望。”
    三名老和尚皆喜道:“那就好。”
    三名老和尚本各有一间僧房,当下一人腾出房子给章越居住,他与另一僧同住。
    当下章越在寺里便有了下榻之处。
    安顿好了以后,章越每日晨起在庄子吃过早饭后,便与唐九一起走山路至西山寺。
    唐九拿着一根哨棒在前,一面喝酒一面行路,至于章越则看着山林间的景色,想起了当年与郭林一起跋涉上山至南峰寺读书求学的日子。
    那个时候自己虽得苦,但如今想来却是自己最快乐自在的日子。
    抵至西山寺,老和尚们便给章越打了茶水。
    茶是山茶,水是山泉,虽甚是粗糙,但别有一番山林间的粗旷,初入口时有些苦涩,但久而久之在嘴里也可回甘。
    人也是如此,以往身为朝官,可谓锦衣玉食,不过山珍海味吃多了到嘴里都如同嚼蜡。
    可是如今无官一身轻,如此粗糙的山茶居然也感觉一番滋味在其中。
    章越每日拿几本书到寺庙里读一读看一看培养灵感,到了快中午(11点左右)吃一碗老和尚用山笋口蘑煮的素面,然后不到12点便提前睡个午觉,差不多两三点时起床写书。
    写书也不是别的,就是自己这三年来为官理政的心得。
    这是一本如国富论经济学之书。
    说来奇怪,从古至今儒家在研究经术上的书籍层出不穷,在研究人事代谢更新可谓走到尽头,但唯独在经济之学上提得很少。
    比如管子之书提及了一些,但没有范围系统说法。
    不过归其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封建王朝重农抑商,儒家思想重义轻利之故。
    故而自己与韩琦,曾公亮讲不可能三角,与王安石讲量价关系,以及工资,利润,地租三等收入划分三个阶层的理论时,这个时代最杰出的精英也不由被震惊到了。
    其实王朝兴衰都有规律可寻,比如宋朝面临的问题就是‘利入已浚’。
    说白了,蛋糕就那么大,大家不知道如何作得更大,分蛋糕又触动了利益阶层,要伤筋动骨。
    老百姓承受着重税,朝廷已无法再往民间派税,但国家的财政却一直在亏损,如何怎么办?
    这个国家的路到底日后应该怎么走?
    章越写下这些并没有贸然给予解决的办法,因为这点容易遭到人攻击,他只是自己为官以来的所见所闻总结成册,同时用言简意赅的办法讲述经济之学,最后讲述盐钞货币化,交引所及解库质库之事。
    章越还是以自己的文笔以及透彻的说理写文章,遗迹如何将自己后世的见识与宋朝的实际情况结合。
    知古不知今,谓之落沉;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这句话对穿越者章越而言是另一个意思,只懂得拿今日的办法拿到古代生搬硬套那就是盲瞽,只知道墨守古人的规矩,却放弃了今人等等超前的思维,那就是落沉。
    故而章越必须想办法将二者结合在一起,最后达到实事求是。
    故而他写的很谨慎,不断删除一些概念,有时候不断看书读书,两三日不曾动笔,最后落在纸张上都精简过千百次的言语。
    这也是多看少写,厚积薄发。
    章越在著书两三个小时后,差不多到了四五点时,这才与唐九下山回到庄子陪同妻儿吃一顿饭。
    也有的时候遇上雪大,章越索性就在寺庙里过夜。
    听着呼啸的北风,以及山林里夜枭的叫声,章越点着一盏孤灯,独坐在僧房之中,徘徊于古今之间,极力求索于上下,就这么试图着看看从在当下毫无希望的困局之中,找出一个大概的方向来。
    有时候章越便是如此坐了一夜,累极了就伏案睡去,这不知不觉之时,又是一夜的风雪袭来。
    秋冬易逝,转眼便到了治平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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