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 第五零一章 从道不从君
再看一眼亲生儿子,皇帝内心并没有因为适才萌生出“朕走之前也带你走”这样可怕的想法而有半分羞愧。
既生在帝王之家,既为朝廷天子,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什么的,也就此生无缘了。
皇帝本身并不反对此时眼前这些人认同的道理,以及他们渴望执行的政策。
但为将来考虑,就不能只看眼前。
任何政策,都有正反两方面,这一点皇帝内心还是清楚的。哪怕是皇帝认为可以执行的取消人头税摊入土地税一事,皇帝也知道这些好处之外的种种坏处。
要说发展工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是扯淡。
真要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历朝历代何以一直重农轻商?
宋朝看似工商发达,可宋朝对工商业的管控到了一种骇人的地步。未经许可,私自售卖十斤茶叶,抓到就是死刑。
大顺此时哪有这样的本事,能对全国的工商业管控到这种地步?况且取消匠籍,也意味着官营手工业全面让步于私营手工业,江南工商业的发展,如今呈现的是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状态。
这么发展下去,是否有危险?有些东西,是显而易见的。
商人有钱,自秦之后,天朝就是土地私有制,大量的钱用来购买土地,造成前所未有的兼并速度,怎么办?
商人有钱,勾结官员,甚至把手伸向军队、朝堂,这又该怎么办?
更不要说那些因为刚刚起步发展、暂时还未显现的种种威胁。
李淦是个很自负的皇帝,故而才动辄琢磨着追汉赶唐。这种自负,或者自信,也一样有正反两方面的影响。
正面,皇帝的自负和自信,认定自己可以任尔东南西北风、朕自岿然不动。见招拆招,只要自己还活着,时代发展带来的种种新问题,自己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至少不会手足无措。总觉得自己也能够分辨的清,那些政策可用、哪些政策不可用。
反面,皇帝的自负和自信,认定自己的儿子们,全都不如自己。这几乎是一种必然的心理,一个极端自负自信的人,对自己的接班人向来是认为不如自己的。他担心的,便是将来自己死后,将这江山交到太子手里后,太子能否应对这些新的局面?
这些“黄牛系”的人呢,如果将来不满太子的政策,是否会做出什么举动?
“黄牛系”的这种道理,流传日广,日后这一系的人,造反是不可能的。但,有没有可能,辅保一位可以继续执行扩张、发展工商、经略南洋、角逐西洋的李家人呢?
比如……自己的七儿子,现在跪在这里主张扩舰的李欗?
只要秩序在,只要还稳定,李欗是绝对没有继承权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
不过,前提是,秩序。
一个瞎了一只眼、小时候受洗过、而且还不是嫡子的皇子,在秩序存在的时候,是绝对没有继承权的。
然而,当秩序不再的时候呢?
李欗管着海军,海军虽然能打,但陆战队那点人,和京营的精锐陆军差得远。李欗不可能、也绝对不敢把手插入陆军着。
但是,“黄牛系”其道已成,焉知陆军里就没有认可此道路的人?
都说,虎毒不食子。在这皇家,就是扯淡。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故事,禁卫军继承法的大唐,已有太多。再如前朝英宗,不还是夺门之变,抢了亲儿子的皇位?
李淦倒是不担心李欗对自己的皇位造成什么威胁,这既是自信自负,也是出于大顺权力构建的理性认知。
但是,自己若死了?
若太子不喜欢、或者害怕、或者感觉控制不住新时代的局面、或者儒学文官系倒逼反动变革呢?
到时候,这些人会怎么办?
是会乖乖听话?
还是怒吼一声清君侧?
亦或是,扶一位李家人上位,真正为祖国、为社稷、为江山走上一条正确的路而奋斗?
甚至是,南洋或者江南各地,宣告此乱命也,各地不尊诏令?
皇帝不喜欢结党营私,但也不怕结党营私。
皇帝怕的,是一群真有一种理念的人,群而不党……
归三代之治、克己复礼、井田周制,这也是政治理想。但现实已经证明,这是一条根本走不通的路,从王莽之后,此路已绝,再无人尝试实践。
是以,皇帝不怕儒家君子,也不怕他们群而不党。
因为政治理念已经破灭,只剩下了道德理念。
怕就怕,如今这些“黄牛系”的人,认可一条道路、并且认为这条道路真的走得通——到底是不是真能走得通且不提,就如儒家,在王莽之前,不也认为人间真的走得通吗?不失败之前,是绝对不相信走不通的。
皇帝终究是封建皇帝,在这个时代,不可能推心置腹地和这群人说“我死之后,若政策不对,你们不要造政策的反”之类的话。也不可能让这些人立下字据,只说日后绝不如何如何。
此非君臣之礼、亦非君臣之道。
于是皇帝问道:“朕有一事,正要问问卿等。若是朝中廷议之后,竟以为,扩建、外交、贸易、西洋,皆恶政也。”
“遂降低海军料数、封存半数海军、降低水手兵员、于马六甲开一关贸易,卿等将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傻眼了。
听皇帝之前的态度,感觉皇帝是支持的。
他们这些人,又都是刘钰带出来的,诸多政策,他们根本没有资格参加朝堂讨论。之前他们只负责做事,始终有人为他们遮风挡雨,便觉得好像他们认定的政策,一定能够实行,只管去做就是。
久而久之,他们心中也难免出现了一丝幼稚无比的想法:只要是正确的,朝廷就应该做,而且一定会做。
且不说,正确还是错误,是以什么样的准绳来评判这个根本问题。
就说他们的认知,凭什么正确的事,就一定要做、一定会做呢?
现在皇帝忽然这么一问,他们顿时慌了神,这才想到,原来,朝廷是否做某事,未必是看这件事是否正确。
众人几乎均想,若真这样,那不是扯淡吗?之前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真正下了南洋,方才知道,若只是军事问题,南洋的荷兰人、西班牙人,何至于用得着二十年努力?
现在大好的局面,难道就是为了跑去马六甲一口通商的?
封存海军、裁剪海军……众人的前途呢?
一众人知道面圣的礼仪,不敢交头接耳,也不敢随便抬头——除非是重臣,或者皇帝亲信,否则下跪的时候抬头看皇帝,便可以视为“有刺驾之心”。
不能交头接耳也不能交流,这时候谁也不敢说话,只能等着李欗先说话。
李欗也知道,这时候自己非得说话不可了,只好奏道:“父皇,若真如此,儿臣以为,当据理力争!”
皇帝听后,忍不住大笑道:“据理力争?好一个据理力争!你据的,是哪家的理?”
“理都不同,如何据理力争?只会沦为争吵。甚至,从辩事,变为辩理。”
“事,可辩;理,焉能辩?”
“你们日后可去问问鲸侯,他在朝堂上,言辞激烈朝中皆知。然而即便如此,他可有一次辩理?”
说罢,皇帝又道:“尔等也都读书,朕不妨再教教尔等。”
“荀卿言:这世上,有四种真正的社稷之臣、国君之宝。”
“此四者,谓之谏臣、铮臣、辅臣、拂臣。”
“何谓谏臣?”
“君主有过、或者朝廷的政策错了。将要危害国家、有害社稷的时候。大臣看的出来,并且直言劝谏,把问题都说清楚。君主听呢,最好;不听呢,就跑路、辞官、隐居。”
“这便是谏臣。古代的箕子,大抵就是谏臣的代表。纣王不听,箕子就弹琴放歌以自悲,再不问国政事。最后逃亡朝鲜。”
“何谓铮臣?”
“君主有过、或者朝廷的政策错了。将要危害国家、有害社稷的时候。大臣看的出来,并且劝谏,把问题都说清楚。”
“君主听呢,最好。不听,自己便死。”
“这便是铮臣了。比干、伍子胥、三闾大夫这样的臣子,就是铮臣。”
“何谓辅臣?”
“朝政有错,危害社稷。劝谏君主,君主不听,于是发动群臣,逼迫君主,以至于君主不得不听。”
“这,便是辅臣。”
“古时候的平原君;逼迫宋帝前往檀渊之战的寇莱公。他们就是辅臣。”
“何谓拂臣?”
“朝政有错,危害社稷。大臣站出来,抢夺君主的权柄、违背君主的旨意、反抗君主的命令。但最终,将事情办成,解除了国家的危机,社稷的危害,让君主不会受辱,让国家得以兴盛。”
“这样的人,便是拂臣。”
“论起来,窃符救赵锥杀晋鄙的信陵君,这就可以算是拂臣了。若如故事里,要是岳武穆得十二金牌而不退兵,违背君命,直捣黄龙,一雪靖康之耻,亦可谓之拂臣。”
“谏臣、铮臣、辅臣、拂臣,荀卿说,此四种臣子,是社稷的柱石、国君的瑰宝。”
“所谓‘君子从道不从君’也!”
说到这,皇帝笑道:“所以,荀卿从前朝嘉靖年,被赶出了孔庙,轮不到半块冷猪肉吃,不是没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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