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都是债 - 第39节
“知道用蜀山令解除地牢锁链,所以在锁妖塔地牢里,你醒了?”我垂目问。
“嗯。”她声音低下去,迟疑许久,方再开口,“师父闯了地牢救我,传了我许多内力,我恢复了些神智,知道师父是用蜀山令除去我身上的锁链。”
“血魔在锁妖塔近百年,你不可能与他有什么牵连。”我深吸口气,压了压指端,“你放他,是因为听他说知道天人五衰的解法,你便与百岁血魔做了场交易?”
“……师父都猜到了。”她神采复燃,“天人五衰,可以解!”
我叹气,为她如此执迷不悟,为我终将令她失望:“你哪里也不准再去了。”
说罢,我起身离开佛陀之花,我终究承不了佛陀施予的慈悲。
走下灵花台,她在身后绝望地喊:“为什么不试一试?”
坐忘峰外,云海苍茫。我于一片孤寂苍茫中回身,决绝道:“你若踏出坐忘峰一步,我便再不管你。”
追回血魔,平定武林,是我余生唯一能补偿的。既知时日无多,便再折腾不起,能补一事是一事。
坐忘峰设了阵法,并令弟子们看守,蜀山弟子谁也不许踏上一步。虽然我已不再有掌门之权,但不妨碍我行掌门之尊,不服可一战。飘涯子闭关无惘峰疗伤,无暇旁顾,不再干涉我行事。毕竟,蜀山令在他手中,只需静静待我油尽灯枯,一切该来的总会来。
离开蜀山前,我交代了千岁忧,万一我有三长两短,天玑以及须弥宫秘笈往世书,便由他代为看管,若局势难以控制,便请他借朝廷之力,干涉武林。往世书现世,向来都是一场劫波,从来没有消停过,除非此物再度从人间消失。非常时期,可人为销毁此秘笈。
千岁忧被我托孤托惯了,以前从来都是嬉皮笑脸跟我斗嘴,这回终于正经地应了,也不再让我自求多福了。如今大家都看透了。
下山半月后,我在洞庭寻到了血魔。蜀山冰封,洞庭却如春,湖水荡漾着波纹。
他正寂寞地行走在洞庭湖上,红发曳波,面容沧桑,顾影自怜。见我寻来,他招手让我过去聊天。
八百里洞庭,此间有一渔船,渔夫在船头呆若木鸡,看湖上一个妖怪站着不动,看我这个新来的妖怪也施施然走上了湖波。
“你终于来了,老夫等了好久。”他慨然长叹,“百年来,江湖让老夫很是寂寞。”
原来,江湖已没有了他的传说。
百岁光阴如梭,确实没谁应该记得谁。百年后,想必江湖也再没有了慕太微三字。
我踩水踏波,墨发青衣的倒影,一点点散在涟漪中,渐模糊。
我将血魔重新关入锁妖塔。
前提是洞庭湖上他非要见识见识天人五衰短命鬼的本事。一战三天三夜,我将他打入了湖底。
洞庭波撼岳阳楼。
此后洞庭一带便有一魔一仙翻江倒海斗法的传说。
有渔夫为证。
江湖人自然对此无稽之谈嗤之以鼻。只是,再也没人见过血魔,当然,听都没听说过。
君山覆灭后,神魔大战后,洞庭依旧一片渔舟唱晚。
……
我在锁妖塔外打坐,入定七天,丹田聚了最后一息真元,直到被蜀山钟声震醒。
七七四十九下,有敌来犯,示警大钟。
蜀山弟子倾巢出动,潮水一般,全部聚往一个方向。
——葬骨台。
我心沉往谷底,疾追过去。
“师叔祖!是掌门师叔祖!”有弟子喊道。
掌门不掌门已经无关紧要,我也无心纠正他们,边赶路边问:“出什么事了?”
“是拜月教主!拜月教主闯了坐忘峰,逼着天玑小师叔一起闯去了葬骨台!”弟子们彻底乱了方寸。
葬骨台,历代掌门埋骨之地,乃蜀山三大秘境中头等圣地,任何人不得闯入。蜀山门规,只有在师承中断的特殊时期,继任者方可入葬骨台求得蜀山令,继位掌门。葬骨台乃死地,活人入内,九死一生。
我甩下如临大敌的弟子们,瞬息间移至秘境入口。
飘涯子与饮冰正徘徊在入口处,见我到来,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太微师弟!拜月老魔头带着你徒弟入了葬骨台,这可如何是好?”飘涯子仿佛与我冰释前嫌,小妖女不再是小妖女,是我徒弟。
“太微师兄!我们都没有进过葬骨台,只有你当年葬师尊时进去过……”饮冰长老一派焦急,期待着什么。
我转身没入秘境中。
秘境内无天地之分,无昼夜之界,唯有一片死气,一片白茫茫。
活人闯入,破开一缕死气,痕迹微弱,却非不可寻觅。我闭目神识感应,迅速选了方位,疾步追去。
葬骨台内无时间,无空间,身处其中如入浩渺宇宙,空旷荒芜,寂寥悲戚,连行路都行得心内荒草丛生,悲怆入怀。对生死的悲怆,对天地的悲怆。这股极大的悲怆蛊惑,能诱出人心底最深的凄凉,使人沉浸其中不可自拔,直至含悲而死,化作万古死气中的一缕,从此长留此地,成为一抹幽魂。
这便是生人无法进入的原因。活人有六识六感六哀,无论哪一识哪一感哪一哀被诱出,都将无法生还。
我已感到心尖上的一哀在无限扩充,要将我淹没。
这种绝望无力感,绝非与活人对峙可比,这是同自己对峙,同宇宙终极对峙,毫无胜算。
哀意笼罩,下意识便质疑自身存在的意义,质疑行动的意义,步履沉缓下来,就连呼吸似乎都是无意义,渐次衰弱……
“师父……”一声哭腔绝望地唤起,如同在最深的地狱,或最高的天宫。
蓦然间,我找回一缕呼吸,急速沉入腹中,坚定意志。纵然一切毫无意义,也还是有一方意念值得我寻觅到底。
无空间的地域,声响无法判断方位。我闭目随意念牵引,再度迈开步伐,循哭声而去。
一定有一点哀戚在彼端,与此端我心意相牵。那哀戚因我而起,我如何不能感知!
前方空茫处,一片红衣闪过。视线一旦聚焦,我绝不会放过!
☆、第57章 三千繁花寂
当某种熟悉感袭来时,我已追了上去,而对方也停了脚步。一片红衣的拜月教主伫立前方,天玑被她扣着脉门动弹不得,处在昏迷中。若昏迷在葬骨台过久,便再也醒不过来。
我一指真元温和弹去天玑额头,沉着嗓音蕴了内力唤道:“还不醒来?”
好在我跟来及时,也好在她曾唤醒过我。当她醒来,哀伤着举目四顾,一眼瞧见我,想要到我身边,却被身边的红衣女子困得更紧。
我出指如风,对方反应也不慢,一掌击回,内力震荡在周边死气中,撕开一道裂缝。察觉到异动,她惶然四顾,寻寻觅觅。我一手拂去,她竟毫无防备摔了出去,天玑恰从她手中被甩出。我凌空展袖将徒弟接住,一个旋身卸力,未落地便觉不妙。
虚空里的裂缝陡然破开,无空间之隔的地方忽然急速坠落,将我们带入下一层秘境。
——葬骨台的中心。
我抱着天玑不停坠落,拜月教主视我们如无物,坠落于她仿佛是场救赎,仿佛即将真正寻觅到什么。
天玑紧抱着我不放手,不知是害怕坠落还是害怕松手。我低头看她一眼,她怔怔望着我。
“师父不是说不管我了……”她伏在我袖间,将脸埋进去。
我在她耳边叹息:“我慕太微当真拿你没办法。”
从不对人训斥责骂,即便对于徒弟,也只能纵容到底,纵容到我无力再纵容的地步。
坠落到了尽头,一幕撼动人心的景象乍现眼前。
蜀山禁地,葬骨台,故人枯骨,冰封万年。
一座座骨丘衣冠,依次排列,百代掌门端坐各自冰冢内,溘然长逝的瞬间永远封在当下。面容不改,今是昨非。
骤见蜀山历代掌门尸骨,枯等二十载、远赴中原的苗疆女子不再是什么教主,只是一个为倾慕之人不顾一切的凡尘女子,发疯一般,不管不顾地扑向最外层一座冰冢。
我老君往生。
道衣莲冠玉拂尘,阖目趺坐旧朱颜。
她跌跌撞撞似哭似笑:“冲虚,二十年了,你竟这么年轻,你还认得出我么?”
想要拥抱故人,碰触到的只是一座无情冰棺。她发了疯,一下下掌击冰冢,用尽一切努力想要消去生死间的距离,泪落如珠。
乍见十年前我亲手立下的冰冢,恩师容颜依旧,仿佛只要睁眼,便能再看我一眼。我仰头,眼中温热。
“师祖?”天玑定定凝视,“这便是震慑南疆拜月教,抗衡西域须弥宫的冲虚真人?优昙念念不忘一生的人?”
眼看冰冢已生裂纹,我不得不制止,一道掌风阻过去,被那疯狂女子生生受了。
“师尊羽化,葬骨为安,你何必扰他安宁!”我怒甩袖,一注劲风将她摔离出去,冰屑弥漫,冰雾翻腾。
她披头散发一阵狂笑,自雪雾中起身,步步重又走来,浑身充斥着戾气与杀意,容颜顷刻转老。
青丝白发一念间,冰肌玉肤百纹生,几许沧桑几许恨,弹指间,朱颜改。
挡在师尊冰冢前,我不忍再看。
她祭出拜月杀,掌化利刃,怒而劈来!
疾风过,天玑倏然挡于我身前,十指忙结手印,幻出一道屏障,拜月杀轰然撞击,余威不减,将她撞飞。我于后方运太上忘情,将她承接,送于身后。踏前一步,我继续抽调真元,步步提升,蕴至第八重,挥手带起冢外冰棱地上冰屑,寒刃尽皆飞起,如天罗地网,飞逝激射!
拜月教主避无可避,便运力迎战,飞速腾挪,身化上百虚影,一一破解寒刃。其身手极快,手法诡异,尚能乘隙出击。上百虚影化作三道,一袭冰冢,一袭我,一袭天玑。
不及多想,我亦□□三人,虚虚实实,分挡三处来袭。
三道白光轰然炸开后,虚影散尽,尘埃落定。
冰冢被拜月教主真身击裂,前去阻挡的,只是我的虚影之一,不堪一击。
我真身挡在天玑身前,眼睁睁见师尊遗容再现,歪倒在拜月教主身边。
天玑死死拉住我,扶着快要站不稳的我:“师父!”
我半跪于地,由她支撑,满心哀伤:“太微对不起师尊!”
天玑含泪摇头:“不是!师父一肩负起整个蜀山,师父也累!你用不着对谁心怀愧疚!你平衡不了整个世间!师父别难过!”
我推开她,踉跄起身,我绝不容谁对恩师尸骨不敬!
已生苍老的一代教主抱住冰棺内的人,亦哭亦笑:“冲虚你是在闭关么?什么时候出关?我同你去南疆,同你去北境,同你去东海,同你去西域。好不好?你不是答应过我,二十年后再来寻你么?我守约了,我没有对你的江湖怎样,你可以接纳我的对不对?二十五年你不是说过么,我不是什么妖女,你一视同仁,愿意接受我的挑战么?我给你写了好多信,从今天开始寄给你好么?你会给我回信的吧?”
破出冰冢,故人渐化枯骨,容颜同样老去。同样有着生老病死,却再也不会回应谁。
见得这样的师尊,我再控制不住,调出全部内力,立掌吸向整个冰冢。破裂毁坏的冰冢内,铿然一声龙吟,剑影划过,三尺剑身锵然出棺!
蛟龙承影,雁落忘归!
秘境内飞过一道耀目剑光,埋葬十年的承影剑,再度回归我手中。
伴随剑光闪过,上层秘境被整个劈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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