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汉 - 第一百二十一章 高原花殒落

    高耸入云的哀牢山下，是一片广阔的高原。这是一片温润的地方，夏不热、冬不寒。自从一千年前，祖先们逃亡到这里，自此他们就代代生活在这里。
    祖先们依然按照殷商的祖制轮流担任大部落的首领，彼此和睦，共享收成。虽然时常与夜郎人和滇人爆发冲突，但那也是因为部族的壮大侵害到了他们的地盘。
    这片高原是这么的大，容纳三个部族绰绰有余。
    但是局面从汉武帝元鼎六年发生了变化，凶恶的汉人将大军派到了这里。他们挤占了我们句町人、夜郎人和滇人的地盘，在我们的故土上设立了越巂郡、牂牁郡、益州郡和永昌郡。
    汉人说从现在开始，这里就要给他们的朝廷纳税。而且，他们还派了军队和官员，敢反抗的人都杀了，连高过车轮的孩子都不放过。我们的物产、我们的金子、我们的女子都被这些贪心不足的汉人拿走了，他们留给我们的是疾病、尸骨和鞭痕。
    这是商义从小就从老人们的口中得到的话语，汉人是豺狼、是虎豹、是喂不饱的大蟒蛇。这是商义从小就扎根在脑海中的印象。
    但是，没人敢反抗，因为那些汉人有锐利的刀锋、能射三百步的重箭，他们杀起人来跟杀鸡一样轻松。他们说，北方草原上的匈奴人都被他们赶到了遥远的北海放羊去了。
    忍受不了压榨的人都往更深的老林子去了，但是更多的人仍任留了下来，因为汉人带来的种子和农具很好用，他们发现辛苦一年之后交完税还能够吃饱肚子。
    能活命就好，到了老林子里，虎豹豺狼、蟒蛇大象比这些汉人还凶恶。何况，有时候汉人朝廷派来的官员中还会有那么几个不错的人。比如，商义少年的时候就遇到了这么一位。
    那位太守说夷族缺乏教化，他兴办学堂，让孩子们研读儒学；他还规定了乡约，让大家共同遵守。商义就是那个时候识得字。
    可惜好景不长，这位太守病死在了这个地方。乡亲们说他是被累死的。整个高原上的人都为他哭泣，那眼泪流了九十九道弯，让天边的大海都变咸了。
    新来的太守说，蛮夷之人只配挨皮鞭，不配读圣人之书。他们的学堂被烧了，刻在石碑上的乡约也被铲平了。高原上的人被每日里抽打，去最刺骨的水中淘出金砂，去最人迹罕至的地方采摘松茸。
    那夹杂着鲜血的汗水汇集成了一道河，染红的天边的云朵，也让那大海更加的咸了。
    上天看不下去了，降下了一个雄才大略的王，他的名字叫毋波。
    他的力气比最健壮的大象还要大，他的身躯比最高的望天树还高，他的胸怀比滇南泽还要宽广，他按照天帝的指示帮助那些汉人屠杀了我们曾经的兄弟部落，被汉人皇帝册封为句町王。
    然而后来新的皇帝要抹杀波王的功绩，不让他的后代邯王继续继承他的王位。那个篡夺了别人王位的皇帝要把句町王降格为句町侯，邯王很生气，他要去问一问那个汉人太守，句町国哪里做的不好。
    可是邯王却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他被那个叫周钦的汉人太守给剁成了几大块。随同邯王同去的梅汝公主也被那个叫周钦的太守给玷污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商义气得耳朵里恨不得都冒出浓烟来，梅汝公主是高原上最闪亮的珍珠，最美丽的杜鹃花，最善良的女子，她还是商义的心上人。
    商义换上了汉人的衣服，摸进了那座已经被句町人鲜血染红的城池。当他找到梅汝公主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成了那个叫周钦的汉人太守的小妾。她那一身艳红的袍服让商义的眼睛都充血了，他想知道她怎么能做到与自己的杀父仇人同榻而眠，他更想知道当那头汉猪趴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有没有想到他。
    盘桓了十几天，商义终于见到了梅汝公主。
    公主告诉他，害死自己父王的不光是周钦，还有自己的叔父毋承。她之所以以身事敌，是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来找她，有些话她一定要告诉他。
    公主对商义说道：“商义哥哥你一定要活下去，等见到了我兄长毋乂，请务必转告我兄长，毋承早就和周钦勾结在了一起，此次父王被他们联手暗害，就是他们联手设计的。毋承的目的是我句町国的王位，周钦那个狗贼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我。”
    “这个周钦向父王提亲被父王严词拒绝，他便和毋承勾结在一起。他扶持毋承做句町王，毋承则把我献给周钦做侍妾。商义哥哥永远都是我梅汝的男人，只是今生梅汝已经不能侍奉哥哥了，只待来生，梅汝再向哥哥恕罪了。”
    “商义哥哥请你转告我的兄长，毋承和周钦是高原上最凶恶狡猾的两只狼，你让他千万别回来，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他。”
    “商义哥哥，请你也别为梅汝报仇，这是我的命。雪山下的花婆乜六甲说我在十七岁的时候会遇上大劫难，躲不开的大劫难。商义哥哥，梅汝不怕死，梅汝害死了阿公，梅汝死不瞑目...”
    “商义哥哥，你抱抱我，梅汝好冷...”梅汝公主的说话声音越来越弱。
    梅汝公主是背对着商义的，等商义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这位贞烈的女子在向商义讲述自己忍辱负重收集到的信息的时候，已经悄悄地将一柄锋利的小银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商义抱住缓缓倒下的梅汝公主，心如刀绞，懊悔不已。他误以为是梅汝公主被判了他们的爱情，选择委身于杀害自己父王的汉狗。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是忍受了多少屈辱，才从那条凶恶的狼的卧榻上取得这些信息。
    她是如此美丽，如此睿智，如此坚忍，如此的让人怜惜！如今却是香消玉殒，魂归花林。
    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商义轻声的吟诵着，流完了今生最后一滴泪。
    在商义的成人礼上，老族长赠送商义的慧言是这么一句话，老族长道：后悔是人一生中最耗费精气的情绪，后悔是比损失更大的损失，比错误更大的错误，所以无论做了什么要的选择，将来都不要后悔。
    商义轻轻的将梅汝公主已经变得冰冷的身体放在了卧榻之上，他把这个卧房里能点燃的东西都集中在了这里。他最后一次吻了梅汝公主冰冷的脸庞，打着了随身携带的火镰。
    “梅汝，我的爱人，我以你的身体起誓，我一定要亲手杀死害死你的人，然后和你在花林中相会。”
    商义看着大火燃起，他翻身从窗外跃出。
    高原上的房屋都是木制的，大火很快就将一切燃烧成了一片灰烬。就像祖先离开中原时最后一代君王所做的那样，从此以火焚身成了族人最隆重的葬礼。
    商义躲在人群中看着那件屋子完全烧透、倒塌，他才转身离开了这个让他悲痛欲绝的地方。
    他要报仇血恨，但对象不仅仅是毋承和周钦。他要报复侵占了这个高原的全部汉人，让他们一起为自己的梅汝公主殉葬。
    那个善良多才的商义已经死了，一个疯狂而狡黠的商义诞生了。